立锥堡两大头领密谈六日后。
正门后方,高高的竹架指挥台上,吴三爷和顾掌柜并肩而立,各自举着望远镜,观察周边敌情。
和几天前相比,堡内已经出现了很大变化。
几乎所有空置的房屋,顶盖都被掀掉了。拆下来的建筑材料,变成了绵延的雨棚,搭建在了所有需要用到火器的位置。
仔细用镜头晃过正门后方的炮位,顾鸣沉声问道:“炮子炮药够使不?”
“几十发吧,多了也无用。”吴三爷放下望远镜,咧着嘴,一脸不好搞的糟糕模样:“这鬼地方只要雨下起来,就不停。时间一长,潮气一上来,炮药枪药就打不响了。”
顾鸣脸上的肌肉抖了抖。他实在不想和土著再搞肉搏战了:“不是说六月来雨吗,这还有几天,船队到了何处?”
“尚有三成海路。”
顾鸣睁大了眼:“那近了啊,三日内必到啊?”
吴三爷苦笑一声:“后头的路,难走。”
西贡,也就是后世的胡志明市,距离立锥堡大约是1200公里海路。
大燕国如今的蒸汽船队,普及的只是早期的单缸动力系统,三胀机科技还在爬。
这种级别的蒸汽帆船队,在海况平稳时,航速可以保持在六节。理论上说,从西贡到立锥堡,只需要五天时间。
可实际情况远比理论艰难。
南海海况复杂。整个郑和岛周边,大大小小的岛屿、明礁、暗礁、珊瑚、暗滩等等加起来有数千个之多。
船队出发后的前几天,可以保持平均航速。但是一接近郑和岛周边五百公里,障碍物的密度就会快速提升。
尽管已经有了海图,但很多小型礁石和暗滩的位置是在不停变化的,这就需要先导船用进口声呐探路,船队速度顿时就降了下来。
再加上大型船队信息沟通不畅,在礁滩密集区,船队甚至需要夜间下锚。
熟悉情况的吴三爷,对于船队在四天内赶到立锥堡并不报太大希望。
另外,老天爷也没有给立锥堡的好汉们签下合同,保证雨季只会在六月之后来临。
“莫想好事了。”
吴三爷狠狠往下面淬了一口:“把刀磨快。这鬼地方邪门得紧,许是没修庙的缘故,坏事一准应验。”
老司机的预感从来都是准确的。
三天后,当船队还有不到两百公里海程,淅沥淅沥的雨水,从天而降。
提前几天到来的雨季,对于别人或许只是个小意外,可对于窝在堡子里求神拜佛的开拓队来说,那就是惊天噩耗了。
好在,密林里的土著还是心善的,他们没有让开拓队恐慌太久。就在五月三十号当天,土著重新发动了停滞大半个月的攻势。
恐惧源自未知。真开打了,也就不怕了。
“轰”的一声,伴随着六寸炮的怒吼,几十枚铁丸将挤在斜坡上的土著武士,瞬间轰倒一片。
与此同时,不那么密集的火枪声也在连绵响起。每响一声,大概率就会有一个土著倒下。
飞翔的短矛、拥挤的人群、从门缝里戳出的枪头、骨骼和金属之间的摩擦、嘶吼的武士、瓢泼般的血水文明和野蛮之间,又一次展开了最真实的较量。
如此又过了几轮枪响。当扛着木桩的土著撞门队全数被打倒,后方随即响起了一阵尖利的竹器啸叫声。然后,土著如潮水般退了下去。
“呼”站在竹架上的顾鸣,尽管没有在第一线,但依旧被激烈的战况紧张到了。看土著退走,他暂时松了口气。
“三爷,不妙啊。”顾鸣在立锥堡几个月时间下来,如今已经是火枪专家了:“听响,发火的又少了!”
一旁吴猛的脸色,已经沉到能挤出水了:“好歹今日能熬过。”
位于赤道带的马来半岛,属于海洋性季风带,气候潮湿多雨,空气湿度常年在70%以上。
立锥堡仓促修建,从一开始就没有资源建造专用的恒温恒湿军火库。如今雨季一来,空气湿度爆棚。之前已经出现返潮情况的黑火药,在今天的战斗中,哑火率肉眼可见的开始提升,哪怕是炮手和枪手头顶都有了雨棚。
祸不单行的是,由于长期缺乏补给,如今立锥堡的火药存量已经见底,连挑选的余地都没有了。
习惯性抬头看看天色,发现灰沉的天穹下,只有无尽的雨线在下落,根本看不见天光几何。这时候,顾鸣才想起自己有被配发怀表。摸出表一看:还不到下午4点。
咒骂一声,顾鸣转身道:“我去后门看看。”
吴三爷点点头:“若是后门松快,支几个人过来。”
“省得!”
顾鸣说话间带着两个自家兄弟,一同从竹架上爬下来,奔后门而去。
时至今日,攻守双方的套路,彼此已经很清楚了。就像打到第七场的总决赛,精疲力尽的双方,剩下更多的是意志,没有什么奇招可言。
科技能力低劣的攻方,仰仗着数量和环境优势,对唯一可以大规模运兵的正门,展开连绵不断的冲击,用人命消耗对手的物资。
拥有科技优势的守方,囿于补给不足,反而被彻底封锁在堡垒内部。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,譬如疟疾,又变成了加速守方崩溃的砝码,形成了恶性循环。
立锥堡能坚持到现在,已经是当初选址的巨大胜利了。
热带岛屿土著,缺乏寒带同类几千年来的城堡攻防经验。即便后来土著们“灵机一动”学会了造云梯蚁附攻城,可当城头泼下一瓢煤油,轻松将七八米高的梯子和蚂蚁烧成烤串后,土著只能老老实实打起了呆仗。
这也是立锥堡能坚持到如今的一个重要原因。
一路小跑,没多久顾鸣赶到了后门。
后门也是一条缓坡。和前门相比,几乎算得上紧贴着海岸的黑色岩台,令后门通往码头的道路即短且窄。
这样一来,后门的防守面积和压力就小了很多。
现如今,这条短短的斜坡,更是被两侧的木桩墙夹了起来。
另外,岩台在后门这里,是一条向大海方向略略延伸的切线。打算绕行沙滩两侧进攻后门的人,首先会在泥泞的沙滩上减速,然后会遭受上方和木桩墙的八十度角夹射。
除了一开始大意,被土著突进来一次。这之后,后门的防守都算得上固若金汤。而土著在用无数生命验证过这个道理后,也放弃了将后门作为主攻方向。
气喘吁吁钻进雨棚的顾鸣,一边伸着脑袋往下看,口中紧着问道:“如何?”
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,坐在炮位上,抽着烟卷,淡淡地道:“冲了两回,一涨潮就缩回去了。”
呈现在顾掌柜面前的,是宽度只有十来米的一条沙滩。
以被木桩墙隔离起来的缓坡为界,左右两边的沙滩上,各自背向布置了很多尖利的斜刺拒马。现在是涨潮阶段,沙滩已经被海水覆盖,只留下半截拒马露出了头。
见后门暂时无忧,顾鸣告诉络腮胡子:“再调一队去前门,那边吃紧。”
络腮胡子闻言,当即挥手下令,将雨棚中另一队人调去了前门。
看着剩下不到三十人的后门防守队伍,顾鸣担心地问道:“能扛住两天不?”
络腮胡子咂了砸嘴,摇头道:“炮药怕是明天就悬了,不好说。”
“野人怕是也明白了,今晚有事,你们警醒着些。”
顾鸣举起望远镜,死死寻找着石台尽头那些忽隐忽现的身影,口中无意识地喃喃道:“打了年许,搭上如许多袍泽父子怕是这伙野人再愚笨,也听得出枪炮声不足了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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