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之洞有儒者之风,注重德行修养,然而他又决非迂儒,其为官之道,颇精于谋略。
清末民初政论家刘禺生《世载堂杂忆》记载,张之洞入枢府后,一日,问幕僚高友唐,外间对自己有何议论。高回答道:“人皆曰岑西林(即岑春董——引者注)不学无术,袁项城(即袁世凯——引者注)不学有术,老师则有学无术。”之洞笑曰:“项城不但有术,且多术矣;予则不但无术,且不能自谓有学。”高对曰:“老成谋国,必有胜算,本从学问中来,房谋杜断,当以老师为归。”之洞莞然。②面对“房谋杜断”的赞誉之词,之洞莞然接受,可见他虽然口称“不但无术,且不能自谓有学”,但其内心,对自己之学与术,还是颇怀自信与自得的。临终之际,之洞对诸子总结平生,“学术行十之四五,治术行十之五六,心术则大中至正已”①,由此足见他对于学术、治术、心术,均有足够的自觉与深切的体会。关于学术、心术,本书另有专论,此处专论之洞的治术。
之洞不愧一代能臣,工于心计,精于权变,善于转圜。对于仕途坎坷、官场倾轧之种种机关,可谓尽得其钥。惟其如此,他才能驾驶人生之舟,于艰险莫测的宦海沉浮中,乘风破浪,直挂云帆。要而言之,之洞之治术,约有以下数端:
(一)慎独避嫌
张之洞早年人党清流,议论风发,锋芒毕露,已对朝中权贵,多有触怒。外放疆吏后,大事兴革,“务宏大,不问费多寡。爱才好客,名流文士争趋之。”②更难免遭夙怨物议。光绪十九年(1893年),大理寺卿徐致祥参劾张之洞于两广总督任内,“兴居无节,号令不时”,任用肖小,姿意挥霍。朝廷谕令刘坤一、李翰章确查具奏。刘、李据实禀报,为之洞辨诬,“并无懒见僚属,用人不公,兴居无节,苛罚滥用等情”。③光绪二十一年(1895年),又有人奏劾之洞于暂署两江总督时,藉筹措军资办理捐借之名,于省城苏州“拦户编查,横搜大索”。
这次之洞为己申刷:臣虽为外吏,本系迂儒,深知固结民心乃可捍御外患,且到任未久,无德及人,纵无干誉之心。亦岂肯故为敛怨之事。若谓臣过于拘泥矜慎,不能猝筹巨款则诚有之,若谓肆意苛求,似与臣用意正为相反。原奏所云各节,何以讹传力讯至于如此之甚,臣实未解其故。①虽云“未解其故”,但之洞内心明白,谦恭谨微,慎独修行,乃是避除嫌疑,驳斥物议的最好方法。他在《连珠诗之六》中写道:
善饮者善醉,善骑者善坠,
隐祸由忽萌,高才以矜累,
……
得意忌再往,上人休自忲。
……
极讷该万辩,无争处常贵,
初患不可胜,不如味无味。
“诸葛一生唯谨慎”。之洞于此,亦时时警觉,未敢稍有差池。光绪三十三年(1907年)五月,协办大学士、军机大臣瞿鸿因与庆亲王奕劻有隙,被遣放归里。两日后,之洞补任协办大学士。瞿“持躬清刻,以儒臣骤登政地,锐于任事”③,与之洞私谊甚笃。瞿鸿既获遣,返归故里湖南善化。途经夏口,欲渡江访之洞,之洞曰:“是实朋党之说也,必不可。”乃乘舟舶于江心,置酒话旧而别。①(二)“度德为进退,相时为行藏”
精于审时度势,以为进退之据;因时因地制宜,以为行事之规;灵活变通,立于不败,是之洞治术的过人之处。他在《连珠诗之十六》中,将此概括为“度德为进退,相对为行藏。”②戊戌变法时,他与维新派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,并作《劝学篇》,预留后路。而一旦慈禧太后发动政变,囚禁光绪,缉捕康、梁,他又马上摆出与维新派势不两立的姿态。其他与维新派有瓜葛者均获咎,而他却安然无恙。庚子年间,他看准慈禧太后虽然对列强“宣战”,但骨子里根本不敢与各国对抗到底,所以才出面策划“东南互保”,拒绝出兵“勤王”,并对英国挑动长江流域“独立”的企图不予公开抵制,静观事态发展。而一旦他发现列强并不急于抛弃慈禧集团另立傀儡时,立即改变对慈禧的态度,派员向”移驾”西安的慈禧恭请圣安,并进方物,又调拨湖北枪炮厂生产的毛瑟快枪三千支,三生七口径大炮十六尊等大批军火。解赴陕西,以供“勤王”之需。对于“自立军”,在各方力量对比不明时,之洞表面听之任之,不作干预,而当北方局势趋于缓和,英国方面对自立军不再感兴趣之时,他立即以快刀斩乱麻之势,将“自立军”全部首脑人物一网打尽,迅即处决,以取悦朝廷。凡举种种,都显现出之洞干练老辣的治术,已达炉火纯青的水平。
(三)“不痴不聋不能为公”
之洞曾对僚属归纳,自己“所办之事皆非政府意中欲办之事,所用之钱皆非本省固有之钱,所用之人皆非心悦诚服之人,总之不外中庸勉强而行四字,然所办各事亦颇有竟睹成功者,真徼幸也。”①“真徼幸”是表面文字,内心对于治术精到的真得意,才是实际思想。“中庸”,本为儒家思想体系的核心范畴之一。孔子称:“中庸之为德也,其至矣乎!”②《礼记》又加以发展,不仅以中庸为最高美德,而且以中庸作为处理万事万物的基本原则与方法,“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,致广大而尽精微,极高明而道中庸。”宋儒程颐、程颢解释:“不偏之为中,不易之谓庸。中者,天下之正道;庸者,天下之定理。”③之洞可谓尽得“中庸”精髓。他有诗曰:
舌以柔而存,齿以刚而亡,
健顺贵兼济,祸福岂有常,
……
精金能屈伸,百炼仍无伤,
君子有卷舒,帝王有驰张。④
他以“中庸”行政:“事欲常行必先从暂行起,欲停办必先从缓办起,百事皆然,历之不爽”⑤。裁汰练军、勇营,不可“过骤”,“裁兵不裁官,裁散不裁整”,“百人裁五,限二十年而竣”①。办新教育,先从改旧书院始,“令守道之儒兼为识时之俊”②。他以“中庸”治吏:“水清者无鱼,人察者无徒”,“隋文好聪察,肘腋忘独孤,卫君辨白马,无救国为墟,王道如春台,亡国如秋茶,法烦乱愈生,徒快巧吏胥”③。他以“中庸”谏主:“高论不启蒙,强谏不悟主”,“既遇讳疾人,岂御药酒苦,强教欲觉迷,徒受按剑侮,知心一言善,戾时三策腐,”“躁隐两不佯,叩鸣视所舆。”④他甚至这样以“中庸”总结为臣之道:“不聪不明不能为王,不痴不聋不能为公”!⑤话说到这个份上,实在令人叹为观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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